天气明明很晴朗的，露娜此时的感觉，却仿佛暴雨倾盆。
心中的感觉不是很清晰，悲伤却一点一点地啃噬着理智。看着面前红木的棺材，以及刚刚挖好的墓穴。
安珀儿没有来，今天她和伊拉姆一起在家休息。
对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的丧生，露娜也会流下眼泪。因为她珍惜每一条生命，无论多么卑微，也无论多么令人生厌。
葬礼上所有人的表情，都无比沉重。心情也大概是怅然若失的吧，而有些人站在那里，脸上还挂着惊愕。
村中曾遭灾难，并不富裕，但露娜能看得出，这场葬礼，所有人在用心准备。
除了她自己。
「原来是她……那个女孩……」
落泪的人们这样呢喃着。
袭击村庄的，不是什么怪物。或者说，本质上并不是怪物。她只是个普通的魔物姑娘，因为与魔物不符的善良性格而接触了主神教。
但稍微对主神教团有些了解的人们，都会知道这不适合魔物。
但她没有听。
她说，因为爱而接触，难道有什么不好么。
她说，主神教团的教义，不应该就是从爱出发的么。
所以，魔物应该也有与人类共同博爱的权利才对。
如果只是这样的话，那倒没有什么不好的。但是，她为了进一步了解主神教团而去了萨芬娜达之后，就再也没有回来。
没有人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情，十几年来，都再也没有关于她的消息。
也没有人想到，和她再一次碰面，会是这样的结果。
但是讽刺的是，这个魔物女孩，以前也曾经是人类。
就和露娜一样。
她的名字，叫做达菲奴尔。
村长的名字，叫做达菲杜尔。
——很明确，她是村长的妹妹。
而且是亲妹妹。
……
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。
不过，村长达菲杜尔的悲伤，看样子是真的。
想起之前，召开会议的时候，表情那样凝重，是否是已经想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呢。
达菲杜尔亲自主持这次葬礼，毕竟谁都知道逝者是谁。
「你曾受苦，曾受诅咒。如今你可以安息了，我亲爱的达菲奴尔，在今天你可以安息了。你始终懂得爱为何物，只是，你的生命被以爱冠名的憎恶所背叛，落得毫无回报的终结……愿万神殿接纳你的灵魂，沉浸在永无尽头的爱欲 中……」
达菲杜尔将手指按在胸口，仿佛在感受心脏的搏动。他英俊清秀的面庞上，爬满了痛苦。
露娜看着长满即将凋零的花朵的墓园，和村中的众人一起伫立。遗体用布裹好，放入棺木。
达菲杜尔的声音在哽咽。
或许音乐可以令人的情绪舒缓吧，露娜不禁拿起自己的里拉琴——这把里拉琴陪着她走过了大半的旅程，今后也会陪伴她继续走下去吧。
直到和养育自己长大的梦婷妈妈相遇的那一天。
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，兀自拨起琴弦，哼唱起温和无比的小曲。说来也怪，虽然没有人允许露娜演奏，但是当这段插曲在葬礼进行的时候响起时，却没有一个人表示不满。
在琴声中注入了自己的感情，以此来让他人的情绪被自己所感染——露娜在音乐中施加的魔法，无意识中影响着周围的一切。
一滴眼泪落在地上，露娜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泪。
恍惚间，少女向她伸出手的景象再一次在眼前出现了。那是她刚刚从诅咒中解放、回归人性的时候，想必已经相当疲劳了。
这些年她是怎样过的啊——如果不是岁月无法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，她的面容想必会变得相当沧桑。
不，或者干脆无法从怪物变回以前的样子。
然而那时，她变得实在是太彻底了——她没有从怪物变成魔物，而是变回了曾为人类时的样子。变回了曾经是主神欢迎且接纳的族类的样子，这又是一大讽刺吧。
露娜的手指按着琴弦，好像按着少女那纤弱的手指。
随之听到的便是哭声。一个人的哭声，一个人的低语声。露娜继续着自己的演奏，也任由眼泪从眼眶中流出。
她为什么哭呢？
可能是因为被打破的幻梦，也可能是因为消逝了的生命。但更有可能的是，她在害怕。她害怕这种命运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，自己用灵魂与**抗争，直到最后也无法被救赎的可能性，终究不能完全排除。
露娜在惧怕和悲伤中演奏着。
她不认识达菲奴尔。但是她在地下室与其握手、拥抱的那个时刻，将会永生永世刻在她的脑海中。
世界开始变了，世界开始变得危险了。
而且，露娜的旅途，也开始变得不再单纯了。
那股奇怪的使命感再次浮现出来，却又很快被压了下去。
那个人的哭泣声越来越响、越来越清晰。直到露娜看清，站在达菲奴尔墓前的那位青年双膝下跪、脸伏于地。
他在道歉。
……
「有这种事吗……」
「是呢……」
夜晚，露娜简单地和伊拉姆讲述了葬礼的过程。伊拉姆由于除了守夜以外很少外出，所以既不知道也没有参加葬礼。
当露娜把那怪物其实是村长的妹妹的事实告诉伊拉姆的时候，伊拉姆的脸上展现出既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表情。
但是，即使如此，悲痛也是免不了的。
「呐，说起来……从达菲奴尔还是个很小的孩子的时候，我就已经认识她了……」伊拉姆的固态化早已维持不住，下半身已经化为黏液融在地板上，「真是的……长大后也是个非常好的人，而且从来没有和任何人生过气，她就，就因为这么一趟路……」
大概是不太擅长表达的原因，伊拉姆说到一半就住了口。
她长长地叹了口气，颜色变得比之前更浅了。伊拉姆的身体里开始冒出气泡，直到浮到体表才破裂。
这种现象是她心情低落的象征，没什么比表达不出心里的困苦更让人难受的了——露娜突然发现，伊拉姆的感情其实十分纤细，然而何奈不善言谈，终究没办法表现。
「说不定不是个例呢？」安珀儿突然插嘴道。
「……你说的不是个例，」露娜歪头问，「是什么意思？」
「和你想的一样吧……既然安卡蒂丝说，这是主神做的……主神的影响范围广至整个世界，恐怕所有的地方都有这样的情况吧……」
露娜叹了口气。
其实她知道，她知道的。安珀儿说的的确很有可能是对的，只是露娜不太愿意相信。
因为，如果整个世界真的变成了那样的话，那不就太可怕了吗。
今后的旅程肯定也就不会顺利了，这样的事情谁会期待？
「……也是呢。但是，我不想看到那样的……」
露娜一脸失落地坐在床上，说话时声音的低沉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「别难过了啦……」
安珀儿再次坐在露娜的肩膀上，扇动着自己半透明的小翅膀。
「就算难过也于事无补嘛……不如继续打起精神来？总之，我们还是要找到各自要找的东西的嘛……」
露娜看得出来其实安珀儿也很害怕。倒不如说，露娜被安珀儿安慰着，却感觉羞愧难当。原本应该是她照顾安珀儿来着的……
于是露娜轻轻用食指顺了顺安珀儿的头发。
「没事啦……抱歉让你担心了，其实我只是稍微有点害怕罢了……」
安珀儿倒是有精神了：「如果是朋友的话，互相安慰是应该的啦~」
再一次地，呼啦呼啦地扇动着翅膀，安珀儿在露娜的身边飞来飞去。
夜很深了，外面的声音也渐渐静了下来。伊拉姆的情绪也开始稳定了，她静静地站在一旁，对露娜和安珀儿点了点头。
意思是该睡觉了。
「也是呢，该睡觉了……伊拉姆小姐在哪里睡啊？」
「我喜欢在浴缸里睡啦，」伊拉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，「有时候虽然也会睡在床上，但是床单会湿湿的很麻烦……所以主要用来安排访客留宿的……」
「史莱姆的生活习惯果然不一样呢……」露娜呵呵笑道。
「好啦好啦，也不早了，再不睡的话早上就起不来床咯。」
安珀儿在房间里飞舞着，吹灭了蜡烛和灯火。
露娜抱着安珀儿躺在铺好的床上，而伊拉姆在迅速打扫干净房间之后，便前往浴室。
直到听见一声关门声响起，露娜无声地叹息。
……
安珀儿睡得很熟。
露娜侧躺在床上，而安珀儿则一脸惬意地缩在她怀里。均匀的呼吸声从鼻腔中传出，看起来安珀儿的确没有太多烦恼。
唯一可能称得上是烦恼的事，可能就是没办法回到故乡吧。
嘛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，露娜一直以来都在寻找自己的亲人，但是，就连一个都没有找到。
这不就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不断找家的故事么……
「呐，安珀儿。」露娜轻声道。
和预想中的一样，没有回应。
于是露娜继续说了下去——
「我呢，一直都很缺乏安全感……一直以来，即使一个人踏上旅途了，也在一直寻找着朋友。但是以前的朋友，有很多都已经见不到了……不是她们离开我，而是我离开她们呢……而且因为这个，我也满自责的，正因如此我在旅途中不断地矛盾着，矛盾着……
「玛门也是，萝茵也是，安珀儿也是……我想着，什么时候能交到一个可以一直相处下去的好朋友呢？大概要很久了吧……所以，如果可以的话，我想稍微自私地希望一下安珀儿可以不要回到妖精的世界去，至少在我达到目的之前，先陪陪我呢……」
……露娜用耳语的声音说完了这些话。
安珀儿没有任何反应，只是甜甜地睡着。当然，只有当安珀儿睡着了以后，露娜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。如果是平时的话，露娜知道自己肯定开不了口。
其实也不过是小孩子的任性罢了，这样说出口总觉得有点羞愧难当。
于是露娜抿着嘴唇，掀开被单。
悄悄地将安珀儿安放在床上，然后一个人穿上连衣裙，蹑手蹑脚地走向楼梯。因为没有窗户，所以她们的房间中始终点亮着一支火光昏暗一些的蜡烛。
露娜一步接着一步地走上台阶，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。
然后，打开大门。这扇大门的铰链和轴承看样子刚刚上过油，打开的时候没有发出噪音，应该没有吵醒安珀儿和伊拉姆。
打开房门后，露娜来到了外面。尚未干枯的草地、门前清澈的溪流给这乏味的平原添了一丝生命的色彩。村庄被甩在后面，露娜正对着已经升得很高的月亮的方向，慢慢地走着。
是呢……一直以来都在急切地赶路，却很少有时间这样悠闲地散步。虽然明白明天又要面对困难，但是今晚的时光不可多得。
露娜四处扫视，村长达菲杜尔家的灯光还在亮着。
也难怪，毕竟遇到了上午的事情，没人会在这个时候睡得着吧。
但是，也几乎没有人在外面待着了。绝大多数的人们，都已经入睡，而那些没有回家的人，也只是在村中的小巷四处晃晃，没什么明确的目的。
当然，露娜也没有。
只是想藉着今天深夜的时光，出来欣赏夜景、舒缓心情。
露娜跪在溪边，捧起一捧清清的流水，将脸凑过去。
十分清凉，用这清澈的溪水洗过脸后，就连视野也变得清楚了许多。露娜看着那明亮的月亮和周围陪衬的众星，小声哼唱。
说起来也真是奇怪，为什么每天的夜空都一样，但每天观赏夜空时被触发的心情又不一样呢。
月亮微微弯了。露娜定睛直视，在夜空中，月亮的银色光影上，渐渐浮现出梦婷妈妈的笑脸。她明白这是幻觉，不过还是想要再多看几眼。
直到那幻象消失，重新归回夜空。
露娜低下了头，盯着没有光照的草坪，在星月的光照下就连自己的腿也看不太清楚。
然后，露娜听到了一阵扇动翅膀的声音。
她回头去看，微微发亮的荧光团正在向她慢慢飞来。不用猜就知道，肯定是安珀儿。
但是令露娜意外的是，安珀儿居然是醒着的。
「露娜，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呢……」
「亏你还能找到我啊……我还以为你睡着了。」
「我的确睡着了哦，」安珀儿转了几圈说，「不过在听到你的说话声之后我就醒了……虽然没听见你说什么，但是我看见你出去了。」
「……因为担心我才出来找我的吗？」
「倒也……倒也不是啦，」安珀儿支支吾吾起来，「其实，我也很想在夜里出来散散心什么的……人类世界的夜景和我的故乡有很多不同呢……」
「那……正好都睡不着了，」露娜伸出一只手，「要不要一起呀？」
「要要要，当然要了！」安珀儿开心地飞向露娜，在露娜的左手的引导下稳稳坐在露娜的肩膀上，就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，「和露娜在一起……我很开心哟。」
「那就多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嘛。」
露娜没有重复刚才在床上说的那段话。毕竟……实在是太自私了。
露娜犹豫了一会，终究还是没有做声。
接下来的旅途会有什么在等她呢……那个褐肤黑发的少女，她的哥哥，村长达菲杜尔又怎么样了呢。达菲奴尔的事情，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……
还是不要想这些了吧。这些事情一件比一件复杂，一件比一件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。反正本来就是出来散步的，心情更是应该放轻松才对。
「来，我们坐下吧……」
露娜脱了鞋子，赤着脚感受着流动的溪水的清凉。
就这样，坐在溪边的少女、坐在少女肩上的小仙女，这两人的背影，以及远处巨城的阴影，连同夜空的星月一起，构成了一副惬意却无奈的唯美构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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